远征军寻亲记——还有多少个李从海没有回家

烽火人生

今夜，酒泉卫星发射场上星光闪耀，天宫一号直刺苍穹，中国迈向空间站时代；今夜，西南边陲龙陵的一座荒山上，一个被遗弃72年的亡灵也在仰望和期盼，千里之外的亲人是否有了消息。
    这个亡灵的憩身之处，被发现于一个多星期前，关爱老兵志愿者的一次偶遇；那时，上海的地铁还没有轻度追尾；那时，《人民日报》关于九·一八的社论“勿忘国耻”即将发表；那时，志愿者跪在地上，擦去墓碑上厚厚的尘土，一行民国的文字跃然眼前：防空學校高炮四一團九連李君從海之墓，安徽阜陽中流村人，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立。
    当地的村民说，70多年了，从来没见有人来这里祭祀。
    李从海是谁？他的亲人在哪里？
    9月27日晚11时，我在微博上发布#老兵找家#的信息，一场接力由此拉开。
    二战史研究专家余戈补充，李从海所在高炮41团自1938年滇缅路开通，即担负保卫咽喉要津惠通桥任务，期间日本航空部队屡屡长途奔袭来轰炸，老兵应在1939年12月13日空袭中牺牲，被当地人民安葬于此。
    钱文忠教授多次恳请大家转发“告慰英魂”。
    阜阳市档案局的工作人员对照民国《阜阳县志续编·行政区域》查证，中流村就是现在袁寨镇。
    阜阳新闻网的记者实地寻访，传回的第一个消息是，李从海的家人可能已经移居美国或上海。线索由此中断，但网友并不气馁，转上海的朋友打听。
    甚至上海的一位警察说，如果信息再确切一些，他可以在内部网上查询。
    前方的寻找还在继续。而此时，天宫一号的发射，已经进入倒计时。酒泉卫星发射场上星光闪耀，这几乎是每次发射卫星，都能在新华社通稿里找到的一句话。
    射了，终于成功射了。我似乎听到了一个久病不治的阳痿，通过江湖郎中，或者是吃了无数铁棍山药而治好了病之后的欢呼。
    这时，我的手机响了，安徽电视台的记者说，李从海的家人找到了。
    那是一个兄弟四人的家庭，老二李从海被拉去做壮丁，一去不复返。而其他兄弟三人，也早已西去。
    他们的后人说，自从李从海被拉壮丁后，他的母亲天天流泪，日日都在期盼着自己的儿子凯旋。战争胜利了，日本鬼子举手投降了，但另一场战争又打响了。后一场战争的结束，让他的母亲知道，儿子或许再也回不来了，但思念依然无尽，他因此把最小的儿子改名为李从海。
    和无数母亲一样，等候儿子解甲归来的李从海的母亲，在后一场战争之后，无望而终。
    这位记者还说，从现有的情况分析，那个埋葬在荒山上的李从海，有80%的可能性，就是他们找到的这家人的先辈。
    刚刚落地的一块石头又再次悬在了空中。80%？另外20%呢？
    前方的记者说，他们又听说在另一个村子里，也有一个叫李从海的人，当年出征后一去不复返。
    袁寨有多少个李从海？
    阜阳有多少个李从海？
    安徽有多少个李从海？
    中国有多少个李从海？
    还有多少个李从海没有回家？
    谁能告诉我？
    没有人能告诉我！
    再也不会有人能告诉我！
    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，让数百万英灵不在；没有人知道，他们的遗骸在哪里？没有人知道，他们的名字镌刻在哪里？他们的母亲不知道，他们用生命庇护过的国家和我们每一个子民，更不知道。
    兄弟间的恩怨，让这段历史面目全非；当跨过半个多世纪的握手之后，当我们的负罪感突然袭来之后，我们才发现，我们的忏悔已经无处安放。
    很多人都在惊叹，国殇墓园竟然会保存得这么完好。感叹中，有着感恩戴德。但有谁知道，那其实只是一个复原的墓园，那些墓碑上，也简单到只能复原出一个名字。有多少寻找父亲的孩子，在那些名字前，犹豫，纠结，那是自己的父亲吗？但不是，又能去哪里找呢？跪吧，只能在这里下跪，毕竟，那是一个跪错了也应该下跪的地方。
    九·一八当天，我在北京某大学的演讲#老兵回家#被迫改变地点，消息人士说，是害怕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，引发大学生的反日游行。一个反讽的细节是，当天一个好事者前往大学随机调查，询问大学生这天是什么日子，很少有人能答得上来，有一位同学思考良久，激动地说，今天是他爷爷的生日。
    盟国的美国至今还在寻找二战牺牲士兵遗骸，盟国的英国会给每一位无名的阵亡将士立碑，碑上写着“KNOWN UNTO GOD”，敌国的日本连自己的战马都立了纪念碑，而我们，对这次战争阵亡的英灵人数，连万位都精确不到。
    我们对历史的正视和铭记，仅仅流于反对日本参拜靖国神社，仅仅寄望于日人民报的一篇社论，仅仅表现在作秀式地施舍一两位老兵。
    我们或许会将原因归结于历史的久远，归结于政治的隔阂，但这，这绝不是最为关键的原因。
    9·11十周年，美国人在纪念仪式上念出每一个遇难者的名字，而我们在此之前，已草草掩埋了一辆动车的车头；同样是作秀，骆家辉用一个经济舱让我们内心惶惶。
    在缅甸，英国人正在精心维护盟军墓地时，日本人正在到处修建纪念碑时，我们，像一群蝗虫，只顾着石油、木材，还有翡翠。
    从四大发明，到申奥成功，到GDP的大跃进，我们一直用这种方式感受着中华民族的文明和辉煌，习惯了举国体制，习惯了大河没水小河干的教诲。
    我们每一个人，内心都被抱怨填满。从矿难，到高铁；从SF，到拆迁；从城管，到郭MM。似乎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受害者。请扪心自问！黑心的煤老板，能保证不坐上那辆失控的动车；又有谁能保证，那些掩埋车头的人，就不会遇到非法拆迁？
    每一个人都掌握着许多人的生命，每一个的生命也被无数人掌握。
    脑白金已经无法医治我们的健忘，就如同吃再多的铁棍山药，也无法让我们的图腾像天宫一号一样坚挺。
    我们的文明和强大，应该始于对个体和生命的尊重。
    寻访李从海亲人的接力还在继续，但结果其实不再重要，只希望从今夜起，我们都是他的亲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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